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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 明:天空丝路青海道|西游记③

李明 凍土層
2024-08-30



坟地里诵经的穆斯林

©李明





丝绸之路柴达木段,古称河南道,全程都在三千米以上的青藏高原,被誉为“天空丝路”,我的祖辈就在这条路上谋生。




父辈的冷湖




阳关最后一点绿色消失在视野里,车辆不断的爬坡,老夏和虞力不时看看海拔表,从一千米攀爬到三千米,我们没超过一小时。

离开敦煌,翻越当金山,我们要去青海。回望敦煌,已是居高临下之态,这是第二次过当金山口,我又想起父亲讲述年轻时的经历。



1973年的时候,当时给大柴旦铺街道,离敦煌二百多公里,经常要去拉菜,没菜的时候只好买蒙民的骆驼,那里没有牛羊,只有杀骆驼吃。一次,生活车又要去敦煌拉菜,看我是小伙子有力气,叫我去装货,顺便旅行了一下敦煌。那时候全是砂石路,走得费劲,过了当金山,下面一马平川,全是下坡路,全是沙漠,啥也没有,后来就听到有人喊“到了到了”,但还是没看见啥,汽车转了个弯儿,上了个小坡,突然全是绿色,原来敦煌在一个锅底里,怪不得那么热,那里的辣子朝上长,叫朝天椒…

千佛洞两毛钱的门票,就开放一个小区域供人参观,千佛洞里很多野鸽子,哗啦啦从洞里飞出来,成百上千,石窟里的鸟屎能把人滑倒,洞顶挂几个15瓦的灯泡,昏昏暗暗,啥也看不清,有些地方用篷布盖起来了,保护了,没看见画画的,说张大千在里面画画,没看见他,墙壁上有一些佛爷的画像,窟里面黑咕隆咚的看不清,没什么看头。敦煌县城小的一点点,除了有个照相馆啥也没有。



父亲口中的大柴旦正是今晚的落脚点,但此刻,我们先要去趟冷湖。公路左右盘绕,汽车费尽力气爬上山口,这里海拔3800米,比敦煌高了好几倍,但这样的高度在青海太多了。翻过山,下坡路没多久就到了山下,在岔路口我们向右去往一百公里外的冷湖,车辆在苏干湖的大湖盆里行走,公里平直的令人发指,一直向前,几乎看不到转弯。




冷湖老基地的残垣断壁




冷湖勉强算个小镇,只有几百米的长度。跟玉门一样,这个小镇的石油也早已枯竭,但在六七十年代,这里一度热火朝天。

冷湖自古无人烟,直到这里发现了石油,十万大军在这里战天斗地,先来的在这里规划、盖房,房子是统一的土坯木担梁,宿舍、食堂、供销社甚至汽修厂,数万人生活在这里,成排的统一制式宿舍看不到尽头。这很容易进错门啊,不知道当初有多少这样的尴尬。

如今这里早已废弃,原因是这里高寒缺氧,在通往二百多公里外敦煌的砂土路修通后,终于在敦煌绿洲建造了新的石油基地,还是成栋的宿舍楼和配套的附属建筑,庞大的机关也搬去了。于是,青海的油田管理局却设在甘肃敦煌办公,这是个奇妙的特例。冷湖基地的彻底废弃源自冷湖油田的枯竭,九十年代,这里石油开采日益减少,而新的油田已在更远的涩北和花土沟发现,石油系统的人马、设备都陆续搬离了冷湖,最终留下的仅仅是一个孤零零的小镇和庞大的废墟。遗留下来的是个小镇仅是个行政上的建制,电话局、加油站、学校、几个商铺和一些近年来为旅游而生的宾馆饭店,没几个常住人口,要不是为了上班活命,一个看不见树的地方,没人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天。




戈壁滩上的冷湖老基地残垣





朋友海忆水年轻时被发配到冷湖工作,他是学校的美术老师,他读书,写诗,“来自古代的骆驼/渴死在石油走过的河床”。那个年代里他是冷湖的风之子,打篮球、办舞会,身形修长、长发飘飘,引得小镇上的女青年心痒痒,游手好闲的他也没能在冷湖镇上成正果,后来,他离开了石油小镇,到了省城、当了记者。

冷湖烈士陵园在镇口的右侧,埋葬的大部分是石油开发时的牺牲者,墓园并无青松翠柏,风沙和酷寒伴随长眠者,墓碑上的字迹渐被风蚀,也认不清逝者名字,四百多个坟茔,数量比冷湖镇上的活人多。

冷湖到西宁有800公里的距离,过去的时候卡车要走整整三天。高海拔、极度干旱的盐湖盆地是真正的不毛之地,脚下挖开就是盐湖。“那时候没有化肥,全靠进口,哪里知道脚底下盐湖里全是钾肥和尿素”,父亲这么说过。

山脉逶迤,寸草不生,常年的大风将地表多余的水气、土壤都统统带走,黑独山峻峭的跟个盆景似的,骨骼清奇颇有姿色,黝黑的躯体如同煤矿一样,是研究地层运动和风蚀效应的绝佳标本。

自驾在冷湖,心情充斥着因视野极度开阔带来的兴奋,时间久了平整、单调的景观使人产生幻觉,车子一直在干涸的巨大盐湖湖底行走,很久也见不到对向来一辆车,孤独感逐渐会演变成绝望感,这里被称为最像火星表面的地貌,荒凉、孤独,偶尔看见路边的电线杆也会莫名的感到亲切,毕竟也是个人造物。



跳车逃逸死亡的猪





马海到大柴旦




用盐壳修筑的防风沙网格




冷湖去往大柴旦的路上会经过马海,这个小小的绿洲用仅有的几棵沙枣树和骆驼草鼓舞抚慰着路人。“有树的的地方就是好地方”,这是父亲说的。马海有一些定居者,最早的是哈萨克人,后来随着哈萨克被迁居到如今归属甘肃的阿克萨县,这里又成为化隆县回族移民的乐园,前几年这里也建了一座高塔耸立的清真寺,只是这次路过未能见到高塔,大概是在“去阿化”的行动中被拆除了。



马海午餐的少年





马海绿洲上最突出的地标物又恢复为那座古老的烽火台。深秋沙漠的光线很柔和,树丛暖暖的橄榄绿上蒙着一层细细的沙土,天光斜射,柔和宁静,近处的草丛五颜六色,稀疏的沙枣树下几匹老马悠闲吃草。大门只下车两分钟,又回到了车里,他一直难受,应该是缺氧。

我的鼻翼两侧皮肤开始系统的蜕变,摸上去很粗糙,当我觉得应该抹一点润肤膏时,照了下镜子才发现干皮已经卷了起来。




马海绿洲上的古烽燧





大柴旦旅店对面一家很好的清真面馆,大门却已经爬不起来了,也就没能体验这里免费的三泡台,我们吃了面,喝饱了三泡台,这是家西宁人开的好馆子,干净明亮,热情美味。回到房间,从二楼的窗户望去,三泡台的旁边就是一座清真寺,夜色里歇山顶肃穆庄重,寺前汉白玉栏杆围着不锈钢旗杆,顶端红旗飘扬。大殿的灯亮着,三三两两的男人通过汉白玉台阶往殿里走着,宵礼就要开始了。直到礼拜结束,也未听到喇叭里有唤礼声,暮色里,礼毕的白顶帽们匆匆离去。

然而在第二天的早晨,大门还是补上了三泡台,他不顾高血糖的纠缠,要了收费的三泡台,当然是各种冰糖干果加倍,塞满一碗,几乎没有加开水的空间。早餐是粉汤,一种放了粉条豆腐之类的牛羊肉汤,配着胡萝卜馅的包子,“包子粉汤,吃了稳当”,这是西宁人对早餐的戏虐,这里离西宁不远了,饮食风格已经向西宁在偏移。




大闸蟹



离开大柴旦,路边不再寸草不生,这里已经是柴达木盆地的北缘,碱草和别的一些伏地植物稀稀拉拉,这个季节,干枯的草色跟大地的砂石一个颜色。我们已经走了两三天了,还没离开海西,山远,水远,牵着骆驼的祖辈们如何用脚步丈量这漫长的古道,如今我们时速是百十公里,正如陈有为用一个黄金周就可以走完河西走廊,而我的祖先,他们的一个往返是数月、是半年。

前方就是德令哈,第一次听到这地名是小学同学“犍牛”说的,他家是村子里唯一姓岳的,是外来户,家徒四壁,院墙上连个门没有,就一道豁口进进出出,他阿大给手扶拖拉机车厢蒙上了塑料篷布,带着亲戚们准备去海西挖金子,据说先要去德令哈,要走三四天,当时觉得这个地方好遥远,也很向往。

这个地名在我的乡音里更接近“滴令喀”,我喜欢乡音里的叫法,尾音的喀比哈更有力量,德令哈的叫法土洋结合,不接地气。

德令哈西有两个湖,俗称褡裢湖、姐妹湖,分别是托素湖和可鲁克湖,沙漠里的两个湖,神奇的地方在于两湖相连,却一个是淡水一个是咸水,两个湖的水源来自于德令哈北部柏树山的巴音河,巴音河冲击扇就是德令哈绿洲,这条河的下游到了可鲁克湖,湖中水草丰美,湖岸芦苇密密麻麻,是个鸟类天堂,之后湖水经一条两公里长的水道,再次进入托素湖,托素湖却是一个咸水湖,基本没有生物生长。

远在域外的可鲁克湖丰美的水草没能被资本放过,02年左右,第一批中华绒螯蟹苗被投放进湖中,随后获得成功,戈壁高原大闸蟹就此诞生。

我小时候没见过虾蟹,自然也谈不上吃虾蟹,老家的人都没吃过,后来,市场经济促进海货西进,那些几辈子不出门的乡亲们见到了螃蟹,依旧不敢吃,觉得那么多爪子怪害怕的,甚至觉得虾看上去就是个虫子,即便到后来过年桌上有了虾蟹,也依旧是个装逼的摆设,看上去让这桌子菜高级一点,多元一点,单要说吃,哪有手抓肉痛快,“连抠带嘬的费半天劲,一满口肉都没有”,这是乡亲们对吃虾蟹的基本感受。

但这次,这一行人除了我都是大闸蟹爱好者,我得给他们找到戈壁大闸蟹。

边打听边导航,一度误入盐碱地里,跌跌撞撞摸索到了湖边,这会儿可鲁克湖想象里王勃式的“秋水共长天”已不重要,要紧的是大闸蟹,但在这里我们也只看到了蟹主人留下的电话号码。

电话相约,要奔到几十公里外的德令哈市区去接头了,这个季节已经过了收割的最佳时间,人家搬到市区准备猫冬了。

想象着路人介绍的半斤大的戈壁大闸蟹,迫不及待赶到了德令哈的螃蟹店,几个行家进店后略有失望,没有半斤的蟹子,连三两的也所剩不多。来都来了,好歹要尝尝的,于是买了几斤,想好了带到酒店让后厨加工。

安顿好住处,已是下午四点,此刻吃饭是不当不正的时间,果然后厨都不上班,耐着性子到了五点,第一波点了菜,重点是让后厨给我们加工大闸蟹。

蒸熟上桌、赞叹拍照,蟹壳掰开,行家们倒也吃的认真,大门说这居然是今年第二次吃大闸蟹。我尝了一口,跟平时天南地北的大闸蟹并无二致。饮食的时空错位,吃好了是个传奇,吃不好是个寂寞。

 



德令哈一夜



德令哈郊外荒漠里的别墅




德令哈夜色里没有姐姐,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是怀揣对诗人的敬意和好奇,每个人又都败兴而去,德令哈难以超凡脱俗,德令哈没有诗,没有姐姐,只有昏暗灯火里大块的羊肉和烈酒。海子的德令哈是雨中一座荒凉的城,现实中德令哈是过客心中失落的城。

不知什么时候,大门怀里揣着几个医用氧气罐子,就在车上,他和虞力已经开始大口吸了起来。这个夜里,因大口呼吸带来的舒爽,让他们不再关心那雨水中失落的诗人。

巴音河大桥上鬼魅一般的灯火闪烁,桥下的河水被驯服了,两岸暧昧的景观灯光,投射出塑料般廉价的美。看到沙漠里这些内流河,心情总是不同,很复杂的情绪,同样是源于雪山的河流,黄河、长江从涓涓细流一路东行,澎湃千里、唱着歌奔向大海母亲的怀抱;而这些在高原的内流河最终消失在茫茫沙海,消隐在干酷的内陆,最终变成水汽飘在天空,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生命之旅。内流河是被流放的野孩子。

德令哈有良好的特色早餐,老店的羊杂汤做的更好了,老板娘的服务更贴心,馆子越开越亮堂了。

只有到了德令哈,我才觉得离我心中的青海近了一点,起码此后的路程一站站有点盼头了,之前毕竟太远了,仿佛是另一个国度。



常住人口越来越少的锡铁山



德令哈建立的时间不过几十年,这里几乎全是移民,最多的是省内东部地区来这里工作并定居繁衍的二三代,也有些省外盲流式移民。

邱志勇的老家在四川大巴山,现在还是一口四川话,不过一些词汇已经吸收了当地的口音,碰见他时正守在一车水果前,香蕉橘子哈密瓜,甚至还有青萝卜,他指着葡萄说,这是当地产的,看我面露疑色,补充说这里有大棚,可以种葡萄。

八十年代,大巴山上的邱志勇一家生计艰难,祖祖辈辈在大巴山区,世代贫穷,到了这一代,连吃饱饭都难以为继。父亲病逝后,他带着新婚的老婆,告别了哥哥一家,踏出了家门。在宝鸡他上了去往西宁的火车,一天一夜后到了西宁,又扒车去往格尔木方向,火车驶过湛蓝的青海湖,翻越关角山隧道,视野里逐渐黄沙连天,天黑很久后,火车停了下来,他和新婚的妻子下了车,摸黑进了镇子,这里就是雨水里荒凉的德令哈。

离家谋生的人,很快便度过了举目无亲的不适应,在菜市场摆摊卖菜,那些年的菜摊连一块门板都用不到,只要起得来,早早去批发市场,在一辆辆西宁来的运菜卡车跟前,挑选批发一些蔬菜,凑个三五样,赶回菜市场,占个位置往地上铺张塑料布,菜摊就算摆起来了。

后来,儿子生下来了,他用几年的积蓄买下附近的一处平房,再后来小儿子也出生了。这个家庭就在蔬菜水果零售的生意中维系,每隔两年的春节,全家要回一趟老家,就这样,两个孩子在这里长大,大儿子已经成家,有了孩子,并且有了自己的水果店。



邱志勇©大门




前两年,德令哈城市扩建,当初买的平房在拆迁之列,他得了一笔补偿款,用这笔巨款买了一套楼房,120平米,足够全家住了,他说这里人好,拆迁时没有区别外来人,也给了他补偿。

他计划,明年就让老伴儿回老家,去照顾要上学的孙子了,他不想回去,老家太热了,他说南充车站一出站就汗流浃背,在老家即便穿着背心都浑身上下湿漉漉,不好受,不习惯,他喜欢德令哈干燥的风。





江湖之地大水桥




不敢带大门走关角山去天峻城了,北线海拔太高,临时决定走茶卡到黑马河,今晚夜宿黑马河。刻意错过茶卡,赶到了109国道旁的大水桥。

这里的只有几家轮胎修补店,饭店却密密麻麻几十家,分为两种,一种是清真羊羔肉为代表的拉面派,招牌多为墨绿色,另一种是川菜为主的汉民馆子,招牌多为红色。小四川、南充饭店、邛崃姊妹饭店之类的店名颇有吸引力。老食客都知道这里是以吃湟鱼闻名的的地方,尤其川味饭馆的主打菜就是红烧湟鱼。自从青海湖封湖禁鱼二十年,被升级为国家二类保护的鱼类也悄悄撤下了小四川们的菜单,但这种珍馐太过诱人,总有嘴馋的和驱利的,铤而走险,民间总会传出某某地方贩卖湟鱼被罚款停业甚至坐牢的消息。

这一带对吃湟鱼的追求已到了斗胆犯罪的程度。出于好奇我们准备去探究一番。随便选了一家四川馆子,老板还真一口四川话,招呼我们坐定,环顾正在用餐的几桌都有鱼上桌,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。

这里的湟鱼一般做红烧,也有做清蒸的,高原腹地,品尝新鲜的海鱼(湟鱼是咸水洄游鱼类)是件奇妙的事情,川式辣豆瓣红烧鱼和米饭是绝配,米饭都是高压锅才能做熟的。

每桌食客都大快朵颐,鱼盘下压着的却是醒目的禁渔条例。

午后高原刺眼的阳光里,端详这个江湖气质十足的镇子,如同百年前美国西部的场景,路过这里的过客都短暂打个尖吃顿饭,然后又踏上西进或东归的路程,每个人脸上都有一个荒蛮故事,风尘仆仆,满面尘灰。




大湖之畔



翻过橡皮山就是黑马河,在橡皮山下坡的路上,远远就能看见远处灯火闪烁的黑马河镇,天边的一抹深蓝就是青海湖,视觉高差的原因,深蓝的湖面仿佛立了起来,湖畔的小镇也貌似悬在空中,真是个天上的街市。

黑马河的所有浪漫都在远处的注视里,进入镇子,依然是无休无止的路面修整,街上野狗漫步,甚至还有牲畜的粪便。




一只黑羊或白羊



风中的骆驼毛




死去的黑羊或白羊



藏族人挂在布哈河大桥上纪念死者的羊肩胛骨,上面是藏文的经文





我们的落脚点远在镇子以西十公里的僻静处,面湖的坡地只一栋白色建筑,隔着几百米外就是大湖,无边无际,铅灰色的天空映在水里,湖面也由深蓝变灰绿色了。起风了,枯黄的牧草风中舞动,房间里电壁炉火苗跃动,窗外静悄悄,深秋无人的这处湖畔,隔窗端详大湖的静谧。

对岸就是鸟岛,更远的山坡上有一座寺院。寺院有个活佛朋友,已很久不曾联系。十多年前的冬季,我从西宁驱车几百公里到寺院看望他,冬季寒冷的僧舍里,靠窗的阳光里,他忙着给来自牧场深处的信徒把脉、开药,蓬头垢面的青年从怀中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放进一个敞口的纸箱,算是诊疗费又或是香火钱,活佛从纸箱里取出一二十块回给青年,牧人千恩万谢退了出去。佛爷叫手下的小阿卡煮了羊肉,留我吃饭,还特意叮嘱阿卡去山下买醋,可能觉得我吃手抓需要蘸醋。这是个清贫的活佛,寺院规模不大,他的活佛等级也不算太高,远在草原深处的寺院香火供养也不丰厚,给牧民看病开药算是日常工作。他房间里的访客络绎不绝,饭前又来一老牧人,骑马来的,走了几十公里。老人诉苦说前几天有回民羊贩子开着卡车上门收羊,价钱不低,老人觉得把羊赶到刚察县城出售的话需要大半天的工夫,现在有人上门收购,倒很方便,于是满心欢喜,将几十只羊装上卡车,当场付了几万块的羊钱。第二天老人的儿子骑摩托车到县上的银行存款,到了银行,才发现几万块都是假币。

活佛不断安慰哭诉的老人,终了也只能告诫要提防回民,能给出的建议也就是不去清真馆子吃饭,无论在镇子上或县上都不去回民的清真饭馆,除了这种无力的拒绝消费,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抚慰老人。

之后,我没有见过这个活佛。倒是听朋友讲,他发财了,据说他老家天峻的草场上发现了煤矿,是那种草皮揭开就可以开挖的优质露天矿,有矿老板给了他很多钱,取得了开矿权。后来几年,总能看到祁连山煤矿非法开采破坏生态平衡的话题,很多年也没有得到根治。就在去年,开挖这个煤矿的老板被抓了,这个被挖开七公里长的巨大矿坑开始了漫长的生态修复。




消失的青海骢



青海湖畔已无青海骢,可见的仅是大头粗颈的蒙古马



青海湖畔雪花飞舞,还没到冬天,飘不到地上就化了。

今天的目的地是西宁,我心中的盛大的城。

环湖路上没有游客了,深秋时节,路旁运转了一年的的旅游设施还来不及撤走,一些零散的马群在路边啃草。

路旁空地上停着一辆甘字车牌的白色面包车,这块空地的两旁分别是青色的燕麦和黄色的油菜花,燕麦是牲畜过冬的青饲料,油菜花是专门为游客错季种植的景观花海,空地边的栏杆上拴着几匹马,都上了鞍具,这块空地供游人骑乘,向南连接到大湖的湖边。旁边还有个临时拦起来的马圈,十几匹没有缰绳的马围在里面,地上满是马粪和尿液的混合物,已经被踩成了泥浆。

这群马算是路旁较大的一群,我一边试探着去拍照,还要防着马主人突然出现的恶意索费。为了讨好马儿,我伸手去抚摸马儿的颈部,直到这时,面包车里的拉毛卓玛走了过来。

我主动解释,给马拍几张照片,然后想骑马的话就骑一圈,后一句明显是为了示好。

出乎意料,她叫我们随便拍,骑不骑马都没关系,说完转身回车里了。这明显不是个好生意人嘛,但感觉她是个好人。她汉语很好,我悄悄对大门说,她可能是个大学生。觉得她有足够的见识和良好的人品。

接下来,放心大胆地给马儿们拍照,拍了很多,身体冷了,大概是想活动一番,大门和虞力要骑马跑一圈,我喊出面包车里的拉毛卓玛,她挑了温顺的马,两个人骑马去了湖边,我和拉毛聊了起来。



为游客提供骑马是环湖牧民重要的旅游营生




拉毛卓玛果然是个大学生,她毕业于青海民族大学,学的师范化学专业,小时候家庭困难,直到13岁才上小学,弟弟辍学,她大学毕业时都27岁了,大学期间,父亲去世了,毕业后也没能当成化学老师。

回到草原上的莫日村,她和弟弟为家里的生计忙碌,夏天旅游旺季,他给搞旅游的老板打工,第二年和弟弟一起买了几匹马,在路边给游客出租骑乘。两年后,她用六千块租下了现在这块空地,又借钱买了更多的马,到了夏天人多时,三十多匹马都不够游客的需求。



拉毛卓玛




拉毛有个更大的计划,她想在自家的草场上建一个跑马场,用砖砌成椭圆的那种,留一些缺口,羊群还能走进来吃草,跑马场能够提供更多的骑乘体验,游客想骑行去湖边也不受影响。她去找村子和镇上的负责人,但最终没有批准,她的计划胎死腹中。

她还没有嫁人,草原上过了三十岁没结婚的女孩子很少,他有个当医生的哥哥,远在循化县,嫂子也是医院的医生,有了孩子,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。

马场不让建,她有些惆怅,毕竟青海湖旅游开发的巨大利益跟当地牧民毫无关系,她的目标不是做路边拴马的游商,她想用自己的努力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。



深秋静谧的青海湖






诗人和日月山




草原深处已废弃的监狱,曾经关押了很多上海的知识分子




离开马群的时候,天气又冷了,但没有雨雪。在倒淌河简单的用餐,大门延续着对三泡台的钟爱。在这里吃点东西,计划翻过日月山后在唐代古战场稍作停留。

日月山口下过雪,草原已经是白色的。

“过了日月山,两眼泪汪汪”,山体东西两侧截然不同,东坡是太平洋季风到达的最远处。这座山是季风与非季风区的界线;是农耕与游牧的界线;是黄河水系外流区与柴达木内流区的界线;是体感上温暖湿润与寒冷干燥的分界线,总之,作为地理上的界山,东西两侧有着天壤之别。

沿公路疾驰而下,新的京藏高速路很宽,为了减缓坡度,这条新路多绕出去十多公里的大弯,竟然将山脚下偏僻的哈拉库图古城圈在了公路内侧。哈拉库图大概是蒙古语的哈拉浩特的不同汉译,黑城的意思,这座古城简称为哈成或黑城,所在的村子就叫哈城村,几十户人家,夯土院落紧凑的聚在一座小山下,平面呈菱形的哈拉库图古城墙就在小山的南坡上,一侧的城墙延伸到山下,早已湮没在密集的村舍之中。哈城建于唐,在日月山口的要害之处,清代还在使用。



远山平顶处就是唐代石堡城





村子南侧是高大的山体,与日月山对峙,形成峡谷,一处赤褐色峭壁的顶端就是唐代著名的石堡城,当地俗称大方台,“横行青海夜带刀,西屠石堡取紫袍”,李白诗里的石堡城正是此处,带刀的是哥舒翰,天宝八载(749年),他发动石堡城之战,数万将士向山顶攀爬进攻,死伤无数,取得大捷,哥舒翰进封凉国公,迁河西节度使,封为西平郡王。唐时三品以上着紫衣,李白批判哥舒翰跨马持刀,横行青海,不惜血洗石堡,换了个紫袍英雄。

石堡城脚下宁静的村庄,被誉为当代杜甫式的悲苦诗人昌耀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一年,这个从朝鲜战争负伤归来投身西北的江南诗人,22岁就被打成右派,被送到这里劳动改造,从1958年送到这里到1979年平反,就在这里劳动、读书、写诗,在此娶妻生子。“所有的面孔都只是昨日的面孔,所有的时间都只是原有的时间”。平反后的诗人在西宁又活了20年,然后死于癌症。

湟源城旧称丹噶尔城,是北宋茶马互市的地方,这里车水马龙,东来西往不是进藏的就是进疆的。1927年10月,约瑟夫 骆克带着他的考察队到达丹噶尔城,骆克拍摄的丹噶尔城规模宏大,城墙、城门、角楼都保留着完整的状态,照片上看依旧是座传统的古城,维持着日息关门的管理制度。骆克拍摄了一列列驮着羊毛的驼队,这些羊毛是来自青海草原的重要贸易品,此时的羊毛贸易路线是从丹噶尔城用驼队驮到包头,之后由铁路经包头、呼和浩特、张家口、北京到天津港,最终装上西方各国的贸易船运到海外,成为资本主义的纺织原料。




终点西宁




晌礼时间,就地停车礼拜的穆斯林




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,一早临出门大门写在窗玻璃上的句子十分贴切,此时,秋染湟水,静谧无声,两侧山巅的烽燧不断后退,就要到西宁了。

西宁是座群峰拱卫的城市,祁连山脉的众多分支从四面将其围拢,这些高山呵护着这个狭长的盆地,历史上的河湟谷地也是天府之一,自汉代起就有赵充国戍边屯垦,后又有西海郡设立,与河西四郡、金城郡成为帝国西北的第一屏障。东进西来的商旅从未中断,丝绸之路的畅通是帝国的富庶的因素之一。唐代,河湟和河西受吐蕃威胁,在西宁周边的日月山一带,唐蕃之间的战争持续了一百多年,大唐终归失去了鄯善、沙洲、甘州,终在河湟将国界钉死在了日月山这道地理屏障上。

横行青海,跨越高原,一路上,缺氧、寒冷、干燥、孤独,我们一个个皮肤黝黑风尘仆仆。对每一个疾驰而来疲惫不堪的旅者来说,西宁有救命之恩,温暖湿润、灯红酒绿,阔别了文明与现代的人啊,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。

这座城海市蜃楼般存在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21年10月于北京






作者李明,生于西宁,现居北京。

图为作者(右二)和同行友人在黑独山,左起大门、虞力、李明、夏伟捷。

图片选自夏伟捷作品《荒野会》








《西游记》系列

夏伟捷:荒野会(组照)|西游记

李明:阳关之路|西游记②


李明作品相关链接

李明:游山图及其他|《疫战时刻》影像征集(49)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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